“我”没有半点难过,仍是对着他笑。
孟少钏一声冷哼:“孟云霄!谁教你这么没规没矩的!如此不孝,我看你也别去白鹿学府了!”
霄儿面色一白,低下头去。
我却看见他握紧了拳头,肩头微颤。
白鹿学府存世数百年,名学大家无数,乃当今第一文学圣地。
天下读书人,谁人不想拜学?
便是皇室也不能干涉白鹿学府。
年前,霄儿便通过了学府的考验,再等月余便能入学了。
我本想让他在家里等候开学,但他坚持回书苑继续读书,说是不可松懈。
其实,他只是厌烦我罢了。
我顾不得伤心,只是万分警惕了起来。
孟少钏一向对霄儿不上心,如今突然让他回来,定是不安好心。
我狠狠地瞪着孟少钏,“我”却是面不改色地乜了他一眼,也不跟他说话,立刻转回眼,俯身拉起霄儿的手。
“霄儿近来学习可累着了?”
霄儿拧着眉看来,仿佛不认识我一般。
我苦笑。
我有多久没有牵过他的手了?
也不等霄儿回应,她作势拉他就走。
“走,娘给你做银耳羹去。”
孟少钏再也绷不住架子,猛地起身。
“萧锦月!你这是要做什么!”
“我”斜睨过去:“怎么?郡马接霄儿回来,不就是知道本郡主想他了么?”
孟少钏瞠目结舌,也不知是不是被某个词吓着了。
“我”挑挑眉,抬脚。
“等等!”
孟少钏深深看“我”一眼,突然沉声道:“今日,你拒了成王府的婚事?”
霄儿突然抓紧了我的手。
我低眼看去,他也正抬眼,惊讶的眼神中带着几分探究。
我心头一跳。
他与我不亲,但与姝儿感情甚好,约摸也知道姝儿的心事。
“我”好似没有察觉霄儿的动作,冷冷回道:“嗯,拒了。”
霄儿睁大了眼,以往黑沉的眼里亮起了星光。
孟少钏怒了,但也忍了。
“世子对姝儿一心一意,你为何要从中阻挠。”
“他一心一意关姝儿何事?姝儿不喜欢,谁也别想强娶。”
孟少钏沉着脸:“婚姻大事,父母之命媒妁之言,我是姝儿的父亲,这婚事我说了……”
“郡马。我”冷笑着,倒叫我浑身颤栗。
如此冷冽充满压迫的姿态,我恍惚看见了大长公主。
曾几何时,她于我,便是日辉月明,高不可攀,我多想变得和她一样。
如今我才发觉,原来,只要勇敢一点。
我真的也能如她一样。
“我”笑着,满目寒霜:“你最好能一直是她的父亲。”
孟少钏眼露惧意,惴惴不安。
我讽刺地笑了,笑自己有眼无珠,懦弱蠢笨。
他当然害怕了。
大长公主并不喜欢他,若我愿意,随时可去请求和离。
只是他也知道萧家女若是和离或被休,只有以死求全的下场,故而越发肆意妄为。
但“我”一副不在乎的模样。
反叫他惶惶不安了。
到底在官场沉浮多年,孟少钏很快收敛神色。
他强撑着冷静,让自己显得十足威慑。
“好,成王府那里,我可以替你赔罪,不过白鹿学府那边,云霄便不能去了。”
我怒气乍起,世家规矩抛之脑后,恨不得上前撕烂他那张嘴。
手里霄儿的小手倏然一紧,脸色一白。
我想起来时他低垂着脑袋,明白孟少钏定是早跟他说过了。
“我”一把握紧了霄儿,冷淡道:“哦?为何?可是白鹿学府那边出了岔子?若是如此,我亲自过去询问一二。”
“不必了。”孟少钏制止,脸上更不好看,“是我想让清儿去,你也知道,他现在的学府并不好。”
“哦?那霄儿呢?”
“霄儿可以继续留在皇家学苑。”
“我”一脸嫌弃:“你该不会是想让我的霄儿与孟云清交换名字,然后让他顶替霄儿去吧,真当学府里的人看不出来么?”
孟云清大我霄儿三岁,前几年考了几次白鹿学府,均已落榜。
如今还打起这般主意了。
被“我”拆穿,孟少钏的脸似能滴墨。
“你不必管那么多,我自然有办法。”
“看来,白鹿学府也出了鼠辈啊,多谢郡马告密,我会告之府衙彻查的。”
“萧锦月!你疯了!”孟少钏大怒,“清儿也叫你一声母亲,往后是要孝顺你的!只要他们换一下,两个孩子都能有好夫子教导,对我们孟府是好事!你怎么如此不知轻重!”
“呵……你们孟府的好事,与我何干?”
“你!”孟少钏十足惊异。
兰陵萧家女,三从四德,断不会忤逆丈夫。
更不做折损夫家的事。
如此家规远播四海,引来无数达官显贵上门求娶。
嫁入孟家后,我亦是如此循规蹈矩,纵然许多事心头屈闷,也在坚守主母姿态。
以往我直面孟少钏时,总想着退一步海阔天空。
只要守着规矩。
孟家会好的,萧家会好的,我的孩子也会好的。
哪怕孩子们视我如仇,我也想着等他们长大,自然会知道我对他们的好。
现在,我还站在孟少钏跟前,却似乎成了第三者。
原来,我不是没有怨没有怒,我不是不想和孩子们好好相处。
他清白交加的脸,看着就畅快。
这一刻,我开始感激强占身体的“我”。
因为我深知,换了我。
我会应下成王府的婚事,我会妥协交换两个孩子的姓名。
但我又真的能得到想要的和睦兴旺吗……
我已经见过姝儿的眼泪与笑容了,有些东西,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。
孟少钏狠下心,呵斥道:“萧锦月!我看你真是失了心智,此事已定,莫要再胡闹了!回你的院子养病吧!”
“来人!送夫人回院,好生照顾!”
这是要将我软禁了。
我惊慌不已,更是后悔不跌。
自前些年,大长公主远去苍山礼佛后,孟少钏便用各种借口将她放在我身边的人送走了。
若现在被软禁,当真是会叫天不应了。
几个丫鬟冲进来。
是柳姨娘院子里的,真是早有准备。
作势就扑了上来。
“我看谁敢!”
“我”冷眼扫过,几个丫鬟竟是顿住了。
孟少钏正欲开口。
“我”便上前一步,气势汹汹。
“我乃当朝大长公主义女,先帝亲封一品宣和郡主!谁人敢动我!”
傲然姿态震得所有人都不敢动弹。
孟少钏眼里泛起凶光:“给我把她捆了!关进柴房,不许出来!”
见他起了杀心,丫鬟们也不再惧怕了。
“不许碰我娘!”
我惊愕地看着霄儿小小的身体拦在“我”身前,酸涩无比。
想起过往。
他明明比孟云清年幼三岁。
可每次我都让他礼让兄长,只因柳姨娘每次都会说那句。
“是我们庶出的不配。”
于是。
我送给霄儿的生肖玉佩,会因孟云清没有好玉便给了他。
我给霄儿挑好的珍贵布料,会因孟云清入学没有新衣而改了尺寸、
我物色好的笔墨纸砚,我费心买来的珍藏孤本,无一都进了孟云清的门。
哪怕我后来再给霄儿寻了其他物件,也不见他开心了。
啊,对啊。
哪里只是霄儿。
便是给姝儿的东西,哪怕一碗燕窝,一碟雪花糕,不也多是给了柳姨娘么?
原来……
我是这般不负责的娘亲啊……
可霄儿,却还会拦在我身前,不想让扔伤害我么?
我痛彻心扉,大声喊道:“保护霄儿!”
“求求你!保护霄儿!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!这身体,这命,我都给你!”
“只求你……护好他们……”
“呵……”
一声轻笑在我灵魂深处响起。
我知道那是“我”的声音,“我”听得见我的声音。
此时,“我”正将霄儿护进怀中。
“还不算无药可救。”
“不过你也太操心了,放心,会没事的。”
“孟郡马好大的官威啊!竟敢私押当朝郡主!”
在丫鬟牢牢抓住“我”的胳膊时,有人抬脚走了进来。
听着熟悉是声音,我惊喜万分。
“李嬷嬷!”
是一直跟随大长公主的贴身宫女,后来又给我做陪嫁嬷嬷。
离了孟府后就在京城,大长公主给的院子里住着,我时不时会差人送些银钱吃食,旁的没有多来往,怕招惹孟少钏嫌隙。
丫鬟们见孟少钏不吭声,一时也不敢动。
我看见姝儿出现在李嬷嬷身后,急忙进来,推开丫鬟。
“娘,没事吧?”
我既羞愧又开心:“没事……你们没事,才是最好的……”
“啧,我”不屑着,“你就这点出息!”
“我”摸摸她的发,安抚着:“没事,你不是帮娘找来李嬷嬷了吗?”
姝儿安心地点点头。
孟少钏回过神,急得跳了脚:“刁奴!擅闯命官府邸!可知该当何罪!”
李嬷嬷鄙夷地翻翻白眼,抬手挥了挥。
兵甲声声,一队京兵冲了进来。
在孟少钏惨白的神色中,李嬷嬷冷声道:“孟郡马治家不严,宠妾灭妻,罔顾郡主颜面,折辱天家颜面,先行收押大理寺,待大长公主回京后再行听审。”
孟少钏猛地跪地,哀求道:“不,下官冤枉,下官只是害怕辱没萧家门风,这才对郡主严苛相待,这些都是家事,郡主会体谅下官的。”
“下官更不敢折辱天家,嬷嬷明视,明视啊!”
“郡主……郡主!”
孟少钏跪行过来,哀求道:“你跟嬷嬷说一说,这都是我们的家事,实不配大长公主过问。我、我也是为了你萧家名声啊,你要是不喜欢,我会改的,我一定会改的!我更不敢折辱天家,你是知道的对不对,锦月、郡主,你是知道的。”
我冷漠地看着他。
原来,他真的知道我是不喜欢孟府的日子啊。
到现在还想着拿萧家来压我。
“我”笑问着我:“怎样,想原谅他吗?”
我没有犹豫:“不。”
“我”很满意,在李嬷嬷审视的眼神下对着孟少钏笑了:“孟大人。”
“你对我从不上心,想来也没看清我的妆容吧?”
孟少钏一愣,抬起眼看了看,瞬间瘫软在地。
犹记我出嫁之前,大长公主将我和他叫到身前,赐下那套红宝石头面。
她说。
“此乃南理国上供之物,父皇亲赐,如今我将此物赐予宣和郡主,此乃天家之物,可代我昭阳公主之名,天子之下,莫敢欺辱。”
我不知孟少钏是没认出这套头面,还是仗着我孤立无援,早对它视而不见。
但他折辱天家的罪名是定了,毕竟,曾经会为他说话的我已经死了啊。
原本“我”是让姝儿找李嬷嬷回孟府,想清理院子里的人。
没想到孟少钏自大蠢笨,一招釜底抽薪就给孟府翻了天。
孟少钏下狱后,他那几门妾室和庶子女们也被李嬷嬷抓来跪在我院子里。
这小老太太没少给我白眼,但还是为了我的醒悟而喜形于色。
看着平日里阴阳怪气的一众人,此时都在瑟瑟发抖。
我只觉无比的畅快。
“你打算怎么办?我”问。
我沉吟了一会儿:“和离吧,带着姝儿霄儿离开这里。”
“我”没说话。
“走之前,欠我的都得还回来。”我目光灼灼地扫视着他们,“其余的,随大理寺卿处置了。”
哪怕孟少钏当真是想将我饿死在柴房,但我毕竟连柴房也进去过。
而我一个外姓郡主,也难让他抄家灭族。
便趁机远离他吧。
更何况,他活着也不一定比死了强。
“也好。我”目光远眺,似乎在回忆什么,淡淡回道。
我不知她想什么,只问:“你……到底是谁?”
“我”蓦地一笑:“很重要吗?”
“不重要,”我摇头,忽而觉得身体变得极轻极轻。
我想,我的时间到了。
“虽然我知道你是个好人,但我还是想说,请好好待我的孩子们……”
“我”默了一会儿,在我觉得自己即将消散时突然开口。
“其实,你也是可以留下来的。”
其实,“我”也是可以消失的。
“不了,”我又摇摇头,“你比我更合适,当一个……”
母亲……
番外·“我”
“我”,是我。
萧锦月。
我出生百年世家,家风严谨。
我也以家规律己,认为这样才能有和睦的家庭,完美的名声。
但我死的时候,绝望至极。
我是跳湖自溺的。
在我的女儿惨死成王府之后。
在她死前不久,我的儿子死无全尸。
儿子说恨我的那天。
是我让他与孟云清调换名字之后。
他失去了进白鹿学府的机会。
后来,我才知道,孟少钏对外一直说孟云清早已养在我名下,是孟府的嫡长子。
而我的亲子其实是我从外面买来的,不知亲生父母的野孩子。
他说,野孩子品行不端,惹了我厌弃,这才换了名,不让他进白鹿学府,只为了给野孩子一个教训。
便是因为他如此言论,我的亲子在皇家学苑里饱受欺辱。
然而,我还一味的责怪他,为何越发阴郁暴虐,不思进取。
孟少钏送他去了军营,说是要磨练他的性子。
我开心不已,觉得他对儿子也没有那么冷漠,想来是严父姿态了。
可我不知儿子的顶头上司是柳姨娘的家里人。
不出半年,儿子便被他们折磨的不成人形,最后在剿匪时被他推下了山崖,找回的尸体都拼不全了。
我在儿子的葬礼上哭得喘不上气。
女儿却冷笑着让我别假惺惺了,若是真的伤心,就该在他的棺材前撞死。
我无比心碎,晕死过去。
醒来时,女儿带走了儿子的尸体,埋到了我不知道的地方。
我求她告诉我,她闭门不见。
我恨她心狠,怪她不知我对她的好。
可一转眼,她死了。
冲天的大火烧毁了一半王府,她和世子一齐死在了火里。
她留给我的,只有一叠信。
看完后,我去了湖边。
女儿说恨我,最恨我将她嫁给顾明涵。
她明明告诉过我,她被人欺负,全是顾明涵示意的。
可我就因孟少钏和柳姨娘的几句话,就轻飘飘地让她原谅罪魁祸首。
她再也不信我了。
所以,即便顾明涵改变策略,将所有欺辱的行为隐藏在阴影里,她也不在与我多说一句。
顾明涵会制造各种与她独处的机会。
强行非礼,打在看不见的地方,喂她各种奇怪的东西,羞辱她的尊严。
只差最后的那步,他说他要留在洞房花烛。
那天,是她噩梦的开始。
鞭打,针扎,蜡滴,所有能让她痛苦呻吟的刑罚,顾明涵都乐此不疲。
她活着,只是想看着弟弟成家立业,有个念想便不会为她报仇了。
可弟弟死了,她也没什么可活了。
我沉入湖底,冰冷的水浸入肺腑,撕心的痛。
我求上天给我的女儿,我的儿子另一个母亲,让他们拥有另一个人。
我可以生生世世都感受这种痛苦。
或许真的是上天垂怜,白光闪过,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,发现正是应下女儿婚事那天。
这一次,我来做另一个母亲,我要我的孩子都好好活着。
坐在梳妆台前时,我听到了一个声音。
“你是谁!”
她很惊慌无措。
我惊讶一瞬便明白了
那是我啊,是以前愚蠢的我。
我没有理会她,我要让她看看,母亲其实不是她想的那个样子的。
她消失了。
我没有太悲伤。
她说的对,我更适合在孩子们身边。
大长公主回来后,我认真地跟她请了罪,听了好一通教训。
她心情不错,和离的很顺利。
孟少钏被卸了官,打回白身,孟府的银钱田庄都补了我的嫁妆,分毫不剩,还欠着我许多,但我不想与他再有交集,便不再追究了。
他的小妾们还想偷藏我的东西,搜出来打了几板子扔到了街上。
鸟兽群散,只有柳姨娘和孟云清扶着孟少钏回乡去了。
许久之后。
姝儿嫁了探花郎,我将红宝石头面给了她,对探花郎道。
“见此妆,如见大长公主,女婿可别行差就错。”
姝儿挽上我的手:“娘亲莫要担心,他若敢欺负我,还有霄儿收拾他。”
啊,是了。
霄儿如今文武双全,官拜二品。
又有皇上赏识,安排在太子身边,往后可是天子近臣,谅这小白脸也不敢造次。
但探花郎却不在意,温和笑着:“郡主放心,我家家训,只有年满四十无子者才能纳妾,此生断然不敢负了姝儿。”
呵,是是。
我可太知道家训的重量了,否则他以为他为何娶得了我的姝儿?
似乎又过了好些年。
我竟又听到了孟少钏的名字。
听说,他回乡教书,束脩只够勉强度日。
柳双双操持家务,很快便衰老了。
被他们予以厚望的孟云清反而越学越差,考了秀才便再也考不动了。
孟少钏无奈,只有让他与他一齐教书。
可他少爷心性未消,将几个富家子弟打残了,遭了报复,直接打瘫。
柳双双见指望不上儿子,跑了,再也没回来过。
孟少钏照顾孟云清,还要教书,分身乏术。
孟云清拖了三年,死在了一个冬天。
孟少钏收拾了行礼离了乡,后来,在不远的地方被人发现了。
他缩在阴冷的路边,浑浑噩噩,口里唤着什么月。
不等送到医馆就死了,扔进了乱葬岗。
听说,他曾是京里的大官,娶了了不得的神仙般的姑娘。
听说,他是死在了去京城的路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