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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履薄冰完结版小说石越朱翊钧

石越 著

女频言情连载

冯保似乎早有所料,迎了上去。百官怔然回头。只见来人正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曹宪于,他捏着两道懿旨,却并未展开宣读。反而看向张涍。张涍被这一盯,下意识身子一激灵。曹宪于温和一笑,开口道:“张御史,李太后有口谕给您。”言语之间,倒是颇为客气,但明眼人都知道,张涍这是要倒霉了。张涍平缓情绪后,很是坦荡地下拜:“臣恭听。”曹宪于收敛了笑容,捏着嗓子道:“广西道御史张涍!我不过途径中极殿外,便听到你咆哮御前,你究竟要何为!?”说罢这一句,曹宪于抬了抬眼帘,对着百官道:“皇帝初御极,便有人欺我孤儿寡母,纠仪官眼睛是瞎的吗?”“广西道御史张涍,殿前失仪,惊扰少帝,即刻扭送回家思过,罚铜一月。”说完这一句,才朝慈宁宫方向行了一礼,示意口谕说完了。这道口谕...

主角:石越朱翊钧   更新:2025-01-06 17:48:0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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男女主角分别是石越朱翊钧的女频言情小说《如履薄冰完结版小说石越朱翊钧》,由网络作家“石越”所著,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,本站纯净无弹窗,精彩内容欢迎阅读!小说详情介绍:冯保似乎早有所料,迎了上去。百官怔然回头。只见来人正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曹宪于,他捏着两道懿旨,却并未展开宣读。反而看向张涍。张涍被这一盯,下意识身子一激灵。曹宪于温和一笑,开口道:“张御史,李太后有口谕给您。”言语之间,倒是颇为客气,但明眼人都知道,张涍这是要倒霉了。张涍平缓情绪后,很是坦荡地下拜:“臣恭听。”曹宪于收敛了笑容,捏着嗓子道:“广西道御史张涍!我不过途径中极殿外,便听到你咆哮御前,你究竟要何为!?”说罢这一句,曹宪于抬了抬眼帘,对着百官道:“皇帝初御极,便有人欺我孤儿寡母,纠仪官眼睛是瞎的吗?”“广西道御史张涍,殿前失仪,惊扰少帝,即刻扭送回家思过,罚铜一月。”说完这一句,才朝慈宁宫方向行了一礼,示意口谕说完了。这道口谕...

《如履薄冰完结版小说石越朱翊钧》精彩片段


冯保似乎早有所料,迎了上去。

百官怔然回头。

只见来人正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曹宪于,他捏着两道懿旨,却并未展开宣读。

反而看向张涍。

张涍被这一盯,下意识身子一激灵。

曹宪于温和一笑,开口道:“张御史,李太后有口谕给您。”

言语之间,倒是颇为客气,但明眼人都知道,张涍这是要倒霉了。

张涍平缓情绪后,很是坦荡地下拜:“臣恭听。”

曹宪于收敛了笑容,捏着嗓子道:“广西道御史张涍!我不过途径中极殿外,便听到你咆哮御前,你究竟要何为!?”

说罢这一句,曹宪于抬了抬眼帘,对着百官道:“皇帝初御极,便有人欺我孤儿寡母,纠仪官眼睛是瞎的吗?”

“广西道御史张涍,殿前失仪,惊扰少帝,即刻扭送回家思过,罚铜一月。”

说完这一句,才朝慈宁宫方向行了一礼,示意口谕说完了。

这道口谕念完,殿内莫名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。

张涍本倒是有这个心理准备,他只是起投石问路的作用,马前卒罢了。

元辅和台谏肯定不会现在回护于他。

只能自己硬抗下来,日后才有厚报。

不过,虽明知这是要交出去的投名状,张涍此时还是忍不住额头冒出冷汗。

终归是在直面一名秉政太后的怒意。

“走吧,张御史。”

一道声音惊醒了张涍,抬头看到冯保和蔼的神情。

冯保见张涍迟迟没有动作,也不急着催促,反而问道:“莫不是张御史还要抗辩?”

他又回头看向纠仪官,又看着高拱:“诸位,不会觉得张御史方才举止,没有殿前失仪吧?”

纵使要回护,也不会有人敢公然指鹿为马,那是要被清君侧的。

冯保见高拱默不作声,台谏葛守礼别过头去,这才笑了笑。

随着与曹宪于点了点头,便有人要张涍一左一右架起来。

张涍冷哼一声:“本官自己会走!”

……

张涍被赶回家了——被金吾卫扭送出午门的。

这当然说不上多大的惩罚。

毕竟国朝历来有广开言路,不罪言官的成例在。

更别说如今高拱强势,李太后还真没法拿个殿前失仪的理由,就轻描淡写地重惩一名御史。

至于后面怎么打击报复,就看各人手段了。

处置张涍是口谕,明眼人都能看出来,这是随手拍蚊虫,添头罢了。

此外的两道明旨,才是重头戏。

曹宪于展开一道懿旨,念到:“以原司礼监掌印孟冲身故,冯保侍奉年久,忠恳任事暂替,不日由权转实,着内阁、各部司知道。”

百官恭顺地听完小太监宣读完懿旨,不时瞥向冯保。

孟冲怎么死的百官难道不知道?

现在生米都煮成熟饭了,才下内阁补手续。

先射箭再画靶子这种事,也就没卵蛋的货色不需要顾及脸面了。

朱翊钧也隔着冕旒静静地看着冯保。

这位大伴,做事还是老道,滴水不漏,得了高拱要找麻烦的消息后,立刻就知道提前请李太后的明旨,补全自己的短板。

一道懿旨,直接完善了任用司礼监掌印的流程,将位置扶正。

但他更在意的是,冯保对李太后的了解与影响,当真不容小觑。

竟然直接就在自己登极临朝的朝会上下旨,甚至等不到第二天。

张涍这个区区马前卒,刚探头就被李太后一巴掌扇回了家。

李太后对冯保的信重,到底有多深厚!?

“元辅,还请接了旨。”那太监催促道。

高拱不表态,一时还真没人敢去接旨。

他的门生,吏科左给事中宋之韩,更是频频看向高拱,只要座师一个眼神,他就敢冲锋陷阵。

一时间,目光都聚焦到了高拱身上。

朱翊钧也不例外。

只见高拱双目微合,似乎才反应过来,啊了一声:“臣等领旨。”

冯保暗道一声可惜。

反正他屁股都坐下了,高拱不接旨孟冲也不能复生。

甚至于,乐见高拱继续与李太后僵持,抗旨不尊。

曹宪于见这道懿旨送了出去,又展开另一道。

唱道:“新帝登基,我孤儿寡母,不熟识朝官,依照旧例,百官自陈任上得失,奏与皇帝了解知道。”

他方一念完。

百官立刻便露出惊容,甚至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。

这可不是什么好话!

所谓自陈得失,当然不是字面意思上的,向皇帝做工作总结这么简单。

而是自请致仕的委婉说法!

国朝向来便有此成例,新帝登基,百官便要自行致仕,留与不留,都在皇帝一念之间。

相当于给了新帝一个重组领导班子的台阶。

但是,成例就是成例,皇帝与朝臣有默契也就罢了,这下懿旨催促,未免也太迫不及待了吧?

这是赤裸裸地在敲打百官!

结合第一道懿旨,分明是在说——有胆与冯保为难,那就别怪我将自请致仕的奏疏准了。

百官不由面面相觑。

话虽如此,这旨,还是要接的,这种没有实际命令的旨意,没有抗旨的必要。

给事中从曹宪于手中,接过了两道懿旨,并无多余言语。

曹宪于行了一礼,便退了下去,仿佛从未来过。

只有殿内诡谲的气氛,提醒着百官方才发生的一幕。

……

殿上的事,很快便发酵了。

高拱与冯保,各自开始了明目张胆的斗争。

先是台谏,不过短短两天,便有数名御史,纷纷弹劾冯保。

尤其指的是皇帝未登基之前,冯保的作为。

首先是张涍当头,说“未闻令旨革某用某,一旦传奉令旨者,皆出自冯保,臣等相顾骇愕”,直指孟冲死前,冯保就非法上任了。

随即便有御史跟上,称冯保“逆珰怙势作威,专权乱政,欺君藐法,无日无天,大负圣恩,大干祖制”。

一个僭越神器,蒙蔽主上罪名,狠狠拍在了冯保脸上。

以往这些奏疏甚至都过不了司礼监那一关,但由于张涍在御前一番行为,使得消息根本压不住。

很快就在朝堂上掀起了声势。

奏疏的留中不发,又加速了言官们的串联。

从数人,增加到十余人。

旋即,便抬出祖宗故事,称太祖高皇帝洪武十年时,有内侍仗着资历老,侍奉高皇帝多年,便干涉政事。

而后引出太祖圣谕“汉唐之祸,虽曰宦官之罪,亦人主信爱之过使然……今此宦者,虽事朕日久,不可姑息,决然去之,所以惩将来也。”

太监干政,太祖都不会包容,现在你李氏跟皇帝难道还要违反祖训?

还劝谏两宫与皇帝,多体谅祖宗苦心。

李太后不得已,只能以两宫与皇帝的名义,下令冯保自陈罪过,戴罪掌印,以观后效。

这就是小骂帮大忙了,一个警告处分,不痛不痒。

而冯保那边,也是尽显东厂厂督风范。

他不知在何处,拿到了张涍贪污渎职的罪证。

不等有司介入,直接带人抄了张涍的家。

更是带着中旨,把张涍捆缚起来,纵马过街,直接扔进到了都察院大门口,将其革为了白身。

而后又带着所谓张涍的供状,四处攀咬别的官吏。

尤其几位高拱门人,更是频频被扰。

事情到了这一步,事态再度升级。

弹劾冯保的奏疏,宛如雪花一般,飘进了内宫。

从冯保盗窃皇家珍宝字画,贪污贡品,收受贿赂,到私扣奏疏,隔绝内外。

乃至冯保当初在裕王府当差的底裤,都被翻了出来。

不仅要罢黜冯保,还要立赐究问,以早梂宗社事。

……

六月十三,未时。

暑气渐深,太阳开始毒辣起来。

不禁暴晒了紫禁城,也灼烧着时局。

“什么?有太监出首,状告冯保杀害孟冲?”

朱翊钧正在逐一翻看贺表,不由得抬起头惊讶地看向朱希孝。

朱希孝斟酌了一下,说道:“是孟冲以前的干儿子,孟冲死后,被陈洪护了起来。”

“如今不知是受人指使,还是瞧准报复冯保的契机。”

自从朱翊钧登基后,朱希孝便亲自戍卫乾清宫。

涉及到蒋克谦没资格知道的大事要事,也是由他来汇报。

朱翊钧听到陈洪这个名字,突然想起这人。

裕王府的大太监,此前也是做过司礼监掌印的人物,好像也是冯保拉下马的。

他记得……似乎是陈太后的人?

所以这是他自己的意思,还是陈太后的意思?

面上却不露声色道:“向何处状告的?刑部还是都察院?”

这是追刑,还是劾官的区别。

虽说刑案向来由刑部负责,但这不是涉及到官老爷们嘛,多少还是都察院管用些,反正都是高拱的地盘。

朱希孝面色古怪:“是向咱们锦衣卫出首的。”

朱翊钧一怔:“锦衣卫?”

朱希孝这才解释一番。

原来那太监本打算去都察院出首的,结果东厂的人不知哪里得了风声,四处追索。

太监连宫门都还没出得去。

避无可避,无奈之下,只得跑到锦衣卫喊冤,寻求庇护也顺势把锦衣卫卷了进来。

朱翊钧听罢,饶有兴致问道:“那成国公准备怎么做?”

估计朱希忠快被气死了。

眼下内外打架,锦衣卫莫名其妙躺着中枪,怕是也在犹豫怎么处理这个烫手山芋。

朱希孝低下头:“微臣此来,正是向陛下请示。”

“是送去都察院,还是放回宫里……”

这是问帮冯保还是帮高拱。

既然已经下注了,就万万没有三心二意的道理,尤其是勋贵这种不值钱的。

总之就是一句话。

在皇帝还靠谱的时候,皇帝说怎么做,我就怎么做。

朱翊钧继续翻看着贺表,闻言淡淡一笑。

比起自我意识强烈的文官,还是勋贵明事理多了。

既然有这份态度,他也不吝指教:“都不,你去安排,给陈善言‘恰好’接手,看看他会怎么做。”

陈善言是陈太后的兄长,锦衣卫千户,如此,相当于是给陈皇后知道了。

可谓春风化雨,雁过无痕。

朱希孝愣了愣,脱口而出道:“陛下不是……”

朱翊钧合上贺表,面无表情:“朕不是什么?”

朱希孝连忙闭嘴。

按照他兄长的猜测,这位圣君应该是有意拔除冯保才对,这时候不落井下石,把人送到都察院那里。

怎么安排个不相干的来接手?

可这些都是猜测,不能放在明面上说。

否则一个揣摩圣心的罪名逃不了。

他支支吾吾,一时说不出话来。

朱翊钧见状,摇了摇头,带着叹息道:“朱卿,论语云,唯上知与下愚不移。”

“你学不来成国公,不妨多学学蒋克谦。”

他这样安排,只是因为,方才他突然发现,自己以往都漏算了这位陈太后的立场。

这位作为正宫,一直像个隐身人一样,以至于众人都无视了她。

如今有个机会试探一下,岂能放过。

他倒要看看,是陈洪自作主张,还是陈太后的意思。

这些话自然不足为外人道也。

可怜朱希孝既没有揣摩圣意的才智,也没有闷头做事的气性,一幅不上不下的样子。

也看在总归是天使轮投资的份上,他难得敲打一句。

朱希孝没听明白圣上话中所指,却也知道不是好话,登时心乱如麻。

连忙下拜认罪:“臣知罪!”

朱翊钧没有追究的意思,朱希孝听不听得进去,是他自己的事。

摆了摆手:“去吧。”

朱希孝满头大汗,心事重重地退了出去。

朱翊钧抬头看了一眼,收回目光,又低下头继续看贺表。

贺表虽然空洞无物,但有没有用心写还是看得出来的。

有这个态度的不一定忠君,但连态度都没有的,那必然要被边缘化。

朱翊钧大概看看内容,就能心里有数。

譬如高仪的贺表尤为赤诚,让人动容,朱希忠的贺表也是用心了。

像那张居正的贺表,文采斐然,但显然不太走心。

高拱就更不用说了,敷衍至极。

除了这些人,还有其余数百份贺表。

这两日抽空逐一翻看,到现在才看了一半。

余有丁?朱翊钧又拿起一本,大致翻了翻,嗯,彩虹屁拍得很不错。

又翻开另一本,陈栋?对自己的期望这么高?

申时行,啧,这家伙不像三十岁,倒像五十岁了。

朱翊钧一本本看过去,在心中将这些人分门别类。

王锡爵?南直隶的贺表也到了?

南京刑部主事,李贽!?

朱翊钧精神一振,默默将此人的贺表放在一侧,算是提醒自己。

眼下还不急,得等到开经筵后,才用得上此人——大明朝,要有自己的儒学。

想到此处,他干脆在心中整理起来,日后要关照的人物。

泰州学派、李贽、程大位、海瑞、戚继光、吕坤……

恰在这时,张宏步子静悄悄地走了进来。

见皇帝在观览贺表,轻轻唤了一声:“万岁爷。”

朱翊钧抬头,看了一眼张宏。

抢先开口道:“这贺表,都收上来了吗?”

张宏本来有事汇报,话到嘴边咽了下去,转而回道:“万岁爷,贺表昨日就上齐了。”

朱翊钧皱眉:“郑王朱厚烷呢?”

朱厚烷这穷亲戚不是重点,重点是他那宝贝儿子,自己可有大用处。

张宏听到问话,犹豫道:“万岁爷,郑王当初获罪于世宗皇帝,削爵后一直比较内敛……”

内敛,就是不爱理人的意思了,不爱搭理的人中当然也包括皇帝,或者说,特指的皇帝。

朱翊钧当然听懂了,怔了一下:“心怀怨怼到现在?我皇考不是复了他的王爵之位吗?”

张宏不敢接这话,否则就是个离间皇室的罪名。

一切尽在不言中。

朱翊钧摆了摆手:“行了,我知道了,容后再说吧。大伴有什么事?”

张宏低眉顺眼问道:“万岁爷,高阁老下午就休沐了,让您这几日好生温习课业。”

朱翊钧点了点头,没应声。

高仪休沐,明日一早张居正离京视山陵,内阁终于只剩高拱独断,烈度只怕又要升级了。

张宏继续道:“还有,那两名言官,明日就要弹劾杨博、张四维,问是直接给陛下,还是按例上奏。”

这可不是简单的形式。

要是真绕过内阁把奏疏直接送到御前,那就代表着,已经有朝官认可了新帝处置政事的能力。

换句话说,这是支持少帝亲政的信号。

此例一开,朝堂上立马就要掀起一轮腥风血雨。

朱翊钧摇了摇头,这才哪儿到哪儿,现在可不是时候。

他开口道:“廷议上弹劾就可。”

节外生枝就不必了。

况且也不需要弄出多大动静,只需要束缚住杨博和张四维的手脚,让他们上奏陈辩,自顾不暇便可以了。

张宏应了一声,又小心翼翼道:“万岁爷,还有一事,就在此时,午门之外,有一御史跪奏。”

朱翊钧一愣,立刻反应过来:“跪奏?弹劾冯保?”

张宏点了点头:“是广东道御史张守约,说……”

他顿了顿,一边回忆一边学起来:“国朝成例,言官不因言获罪,如今竟被挟私抱怨。”

“区区阉竖,仗东厂之势,捆束御史,纵马过街,岂有此理!”

“尤其司礼监掌印之身,岂可再兼东厂之职?”

“有违祖宗成法,乃是祸乱之始。”

张宏神态动作拿捏得极其到位,宛如御史上身一般。

朱翊钧听罢,站了起来,来回踱步。

这可是戳到冯保死穴了。

以前冯保身份不清不楚,也就罢了。

如今既然下了明旨,那冯保还兼任着东厂职司,就有问题了。

李太后再大,也不一定能顶得住文臣抱团,拿出“祖制”这顶大帽子。

所谓祖制,不论其再怎么奇怪,再怎么可笑,只要是共同意志的具现化,那么它带来的压力,就是现实的,是切身的,没人能够忽视。

这与他前世主管的口子,遇到那些荒谬的舆情一样,想笑都笑不出来,哪怕没错,也只能捏着鼻子先通稿认错再说。

高拱积年首辅,出手自然不简单。

说不得故意在此处等着呢,难怪殿上接旨接得这么爽快。

这些老姜,没一个好惹。

也不枉自己这几日天天劝李太后,为朝局稳定计,不到万不得已,不要直接罢黜首辅,待他蹦跶几天,自请致仕就好。

不过……既然高拱都做到这份上,他也不能闲着。

朱翊钧大手一挥:“走,随我去给母后问安,路上细说!”


六月十八,清晨。

乾清宫。

朱翊钧穿戴好了,便静静坐在桌案前,一边看着案卷,一边吃早膳——今日他不去廷议,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。

他尝了口粥,皱眉道:“放糖了?”

说罢,将粥碗放下。

张宏愣了愣,连忙上前。

朱翊钧无奈道:“说了多少遍,别放糖别放糖。”

张宏似乎想起什么,连忙解释道:“奴婢有罪,这两日,您让奴婢跟李进把尚膳监的人换掉,奴婢交代不全,没让新人了解清楚。”

朱翊钧本吃得差不多,闻言干脆不吃了,专心看起卷宗等候着。

不多时。

蒋克谦引着一名慈眉善目的麻衣老太监走了进来。

朱翊钧看到这身装扮一愣。

好端端一大太监穿麻衣,这是又遇到演员了?

“奴婢李进,来给万岁爷请安了。”

李进恭恭敬敬拜倒,结结实实行了个大礼。

朱翊钧没有立刻将他扶起。

反而好奇道:“族舅如何粗布麻衣来见朕,可是对朕有什么不满?”

李进再度磕了个头,喊了声有罪。

接着苦笑起来:“万岁爷恕罪,奴婢并非故意作态,实在是手中拮据。”

“不瞒万岁爷,奴婢本来倒是没这么清苦,该拿的东西也没少拿。”

“但后来先帝大统在望,膝下又只有李娘娘所出。”

“李娘娘便遣人告诫奴婢,让奴婢谨言慎行,不许打着她的旗号做坏事。”

“奴婢也怕影响到娘娘与少主,便将该退的退了,只谨小慎微靠着俸禄过活。”

“好些年过去了,奴婢家底耗光了,便只剩这般穷酸了。”

这话中真假且不论,光是话说到这份上,谁也不好再责怪。

朱翊钧虚虚伸手将人扶起。

叹了口气:“族舅所说,朕明白了。”

“担个外戚的名声,处处谨言慎行,生怕坏了朕的名声,真是苦了族舅了。”

李进连忙推辞:“万岁爷,不敢当您一句族舅,实在是折奴婢的寿。”

“而且,奴婢也不苦,能见万岁爷登基,奴婢心中一万个甜。”

朱翊钧从善如流:“那朕便唤你大伴吧,李大伴也不必自称奴婢了,终归是家人,称臣便可。”

李进忙跪下谢恩。

两人走完过场之后,李进才说明来意:“内臣受了这东厂之位,都是万岁爷的恩典。”

“特来向万岁爷谢恩。”

朱翊钧摇摇头:“当初李大伴送我娘亲进裕王府的恩情,朕岂能视若无睹?这东厂既然空缺,自然应当交给信任的人。”

李进连忙跪下叩谢。

朱翊钧看着眼前这老姜,心中感慨。

这些靠自己摸爬滚打的角色,真是没一个简单的。

看到李进仍然不松口。

朱翊钧只得再退一步:“这是功劳,赏你就应该受着。”

“此外还有苦劳,朕也记着。”

“李大伴,有何所求,不妨告诉朕,也好略微偿还一番这积年的苦劳。”

李进穿着这一身来拜见他,自然是作给他看的。

别看此人说什么李太后让他老实一点,不敢伸手,才导致这般拮据。

但朱翊钧也不会傻到信了。

两人一番拉扯,李进还没表态效忠,必然是还有所求。

如今宫廷局势复杂,朱翊钧要尽快掌握内廷,只能率先松口。

果然,一听这话,李进终于真情流露。

他再度拜倒。

说话也开始哽咽:“万岁爷,奴婢想求个恩典。”

“奴婢当初进宫,乃是忤逆了我父的意思,被我父移了族谱。”

“如今内臣年过半百,孤苦无依,眼见我父母大限将至,仍不肯见我。”

“只说我无后,是不孝之人。”

李进面容凄苦。

朱翊钧忙将他扶起。

口中感慨孝子。

“大伴果是忠孝仁义之人,令朕感动,哪有不允的道理。”

“这样,朕让国丈出面,替你斡旋一二,过继个儿子。”

“待你攒些功勋,届时朕再做主,恩赠乃父乃母。”

李进得了承诺,终于不再矜持。

口呼万岁,谢恩道:“内臣为陛下驱使,万死不辞。”

朱翊钧暗暗长舒一口气。

一番拉扯,终于要说起正事。

他将李进扶起,轻声问道:“大伴掌控东厂,需要多少时日?”

既然要下手,那每一份能用到的力量,都不能遗漏。

李进苦笑一声:“陛下,内臣接手,时日尚短,更别说前任厂督还是司礼监掌印……”

朱翊钧打断了他:“朕知道,你说个时间。”

李进沉吟片刻:“估摸着,也要两个月。”

朱翊钧摇了摇头,这个时间太长了。

自己这两天就要动手,已然等不及。

他换了个问法:“那若是让外人插手不得呢?”

李进想了想,很是自信道:“内臣甫一上任,便将关键位置换成了心腹。”

“虽说还不能如臂指挥,但外人再想插手,也是千难万难!”

朱翊钧点了点头,这就够了。

面无表情道:“今夜,将慈庆宫四周的人,全给我撤开,一双耳朵都不要有。”

李进寒毛倒竖。

顿时默默下拜,躬身应是。

而后缓缓退了出去。

待到李进彻底离开之后,朱希孝才从身后的屏幕绕了出来。

朱翊钧伸手将他招到近处。

“朱卿,东厂不插手的话,只你们锦衣卫稳妥吗?”

朱希孝连忙应道:“宫里的防卫已经调派妥当,各处都是可信的嫡系。”

朱翊钧点了点头。

喃喃道:“那就子时吧。”

朱希孝跪地领命。

就在起身退下的时候,皇帝突然叫住了他。

皇帝一张脸掩映在黑暗中,朱希孝只能听到声音传来:“朱卿。”

“注意分寸,不该碰的人不要碰,朕不用你担责。”

朱希孝愕然回头。

拿不准是真心实意,还是提醒与他,迟疑道:“陛下……”

朱翊钧再度肯定道:“放心,不是说反话。”

“成国公府忠君体国,朕,会全了你我的君臣之道。”

朱希孝心悦诚服,再拜而退。

朱翊钧缓缓闭上眼。

再度清厘局势,为自己的应对查漏补缺。

他如今要做的,自然不是要冲进慈庆宫给陈太后砍死,这种愚不可及的事。

方才他提醒朱希孝,也是怕他会错意,自作主张,害他于不孝之地。

他需要做到这个地步吗?当然不。

明朝的太后,被制度限制得太死。

不经历长期松绑,根本不可能临朝称制。

这也就意味着,内宫与外臣,其实交通的途径很少。

陈洪一直上蹿下跳便是这个道理——高拱是不可能主动派人进内宫的。

如今陈太后与高拱勾结,才能压制各方。

但,这二人不知道的是……内廷的武力,尽在他手!

只要将陈太后身边的内臣,都杀个精光,拿什么勾连外朝?

本就身居别宫,身边的内臣也就两位大太监根须深了点。

只要将陈洪这批人杀绝,他说陈太后是什么态度,那就是什么态度!

谁说隔绝内外只能是太监的绝活?现在轮到他了!

不止如此,既然都做到这个份上了,没理由还留着冯保来恶心人。

干脆,将整个内廷都捏在手里!

亲政是不急,但该延伸的权力触手,也绝不含糊。

所以,他召来李进,让他按住东厂。

又授意朱希忠,布置了脏活。

唯一值得顾虑的,是外朝。

若是见机插手,未必不能给他带来麻烦。

毕竟这事要是没人镇场子,很难说外朝会捏着鼻子认下,还是干脆跳出来质疑他。

更别提他如今这些动作,惹来某个不开眼的,来一句“颇类英宗”。

他的政治威望,恐怕就得立马作负。

虽说他掌控内廷之后,背后有生母护着,不至于有大臣异想天开废帝之类的事。

但权力的行驶,是有成本的。

政治威望的高低,直接影响了权力行驶的成本,换个在后世,对下的直观表现叫公信力。

成本过大时,别说新政,便是控制力,都会受到影响。

所以,想要维护自己的政治声望,他从未考虑过用武力对付外朝的大臣,同样,也不能在隔绝内外之后,被人来一句“望之不似人君”。

那么,为了唱好这台戏,外朝必然需要有人配合,借助其政治声望斡旋调和才行。

届时,只要内外形成默契,皇帝、太后、外朝,仍然是牢不可破的权力机构。

而这种欺负嫡母的事,高仪那种端方君子,未必会认可,而且,他与高拱私交太甚。

不到实在没得选,他都不会打搅休沐的高仪。

所以,他一直在等。

等着张居正从天寿山回来。

期间一直避高拱锋芒,也是为了麻痹高拱——高拱从来没有了解过皇帝。

他必须要见一面张居正!

若是能说服他,就能补全最后一环。

若是不能……那恐怕不止是要将高仪请出来,还得接触杨博、朱衡等人了。

今明两日,总归是要见分晓了。

……

今日廷议,似乎风平浪静。

议定诸事有。

赏四川乌思藏朵甘思宣慰使司等处,差来禅师、剌麻、温番僧、阿儿等,衣币叚共,折给银四百五十二两。

调神机三营练勇,参将金璋分守通州,以巩华城游击将军李时,充神机三营练勇参将。

应允,督理河道工部都水司署郎中事,主事陈应荐奏之事:挑穵海口新河,工竣,支米九百七十六石八升。

未议定诸事有。

大学士张居正言,皇帝日讲进益非常,当早开经筵,首辅高拱以不可揠苗助长驳斥。

礼部尚书吕调阳言,两宫恩德之隆,概无有间,尊崇之礼,岂宜差殊,当为李太后上二字尊号。

首辅高拱以先朝母后,徽称有加字数者,皆因朝廷有庆典,固不在此时之骤增。

大学士张居正再言,内阁事亦繁多,当进补辅臣,故大学士徐阶,负物望,膺主眷,可复起入阁。

首辅高拱怫然不悦,决然否之。

一场廷议结束。

双方虽拉开阵仗,但显然高拱占据了上风。

越发有朝臣汇于高拱身侧,摇旗呐喊。

张居正缓缓步出文华殿。

吕调阳跟在身侧,叹息道:“高拱毕竟是首辅,咱们这番举动,都是无用功。”

只要高拱不同意,这些事就不可能通过票拟。

张居正奇怪得看向他:“和卿,你什么时候,有了这些事能通过廷议的错觉了?”

吕调阳一怔。

他诧异看向张居正:“阁老早知是无用功?”

张居正点了点头:“要是这都能压住高拱,那还分什么首辅次辅?”

吕调阳回过味来:“所以……这只是故意作来看?”

张居正肯定了吕调阳的说辞,一副当然的样子:“不这样高拱也不安心。”

“再者,总得让同僚们看到,高拱不是只手遮天的。”

吕调阳追问道:“若这只是障眼法的话,那解决之道在哪里!?”

张居正摇了摇头:“先等等。”

吕调阳没品出意思来。

看向张居正:“等等?等什么?”

张居正突然停下脚步,看着远处跑来的太监。

大步走了过去,头也不回对吕调阳道:“这不是等来了?”

两人交头说了几句,便一同离开。

吕调阳看着张居正被带走,先是若有所思,而后恍然大悟。

……

张居正被太监一路引至皇极殿。

在后殿见到了小皇帝。

吕调阳确实不是小皇帝的对手,给他挖了这么大一个坑。

若是按照此前既定的局面,他仍然能甩开皇帝,斗败高拱。

可如今冯保被削了东厂,司礼监之权被高拱压住,可以说已经没什么用了。

他若是在朝堂层面跟高拱斗,那就真是危害局势,使大明朝动荡了。

可以说,他如果想在不动摇局势的情况下,斗败高拱,那眼前这位小皇帝,就是他不二的选择。

同样的道理。

皇帝必然也这般看他。

所以,他才眼巴巴等着皇帝,也确定皇帝必然会寻他共谋。

但,聪明人之间,除了默契,也有对抗。

共识和分配,总需要再论过一番才有准数的。

张居正先发制人:“微臣见过陛下。”

“臣内阁还有要务,不知陛下匆忙召见,所为何事?”

朱翊钧宽慰道:“听闻阁老受暑,朕特意来关切一番。”

“内阁要务正有元辅处置,张阁老也无需急于一时。”

张居正默然。

顿了顿才道:“臣还要为礼部撰写,两宫尊号仪注。”

朱翊钧一滞。

缓了口气又接话:“阁老也要注意修养才是,只盼元辅多担待一番,让阁老多做些撰写仪注的轻巧活。”

两人就这样来回刺激对方,试探了一刻钟。

都明白先开口吃亏的道理,不肯轻易亮明筹码。

但终究是皇帝将大学士唤来。

不得不略微交底。

朱翊钧看向张居正:“阁老,朕有位族舅,现下是东厂提督,正有一事为难。”

“……阁老觉得,是否能给其母一个诰命?”

张居正心中暗叹口气。

皇帝这是跟他说,他已经掌控了李进和东厂。

这事也是他没想到的。

他此前给了交代,若是小皇帝想让张宏摘桃子,必然会惹来一身骚。

但没想到,竟然羚羊挂角,抬出了李进,生生分走了冯保的权势。

但,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,他明知二人合则两利,却死死不肯松口——失去的权势太多,只能靠着这个机会向皇帝争取更多了。

他缓缓下拜:“陛下不妨下诏内阁议论,若是李进功劳足够,想必廷臣也会欣然赞同。”

潜台词就是,有东厂又如何,外朝如今在高拱手中,又不能将人打杀。

以他对皇帝的了解,是不会做出埋伏刀斧手,砍杀高拱这种蠢事的。

朱翊钧瞥了一眼倔强的老头,劝道:“有阁老这话朕就放心了,我母后也正为这族兄的事催促朕呢。”

确实奈何不了高拱,但如今可不止东厂,李太后也听自己的。

虽说合则两利,但你张居正在内廷两手空空,与之前大不一样,就别想狮子大开口了。

张居正无可反驳。

李太后如今对皇帝的信任,当真不可同日而语。

在高拱的逼迫下,换作以往,李太后必然会选择依靠冯保,而后再求助于他张某人。

可谁让面前的是个出类拔萃的聪慧圣帝,能让李太后依靠?

话说到这个份上,张居正也不能再嘴硬了。

既然待价而沽,总得适可而止。

张居正下拜进谏道:“陛下与其心急家事,不妨多心急天下事。”

“天下苍生嗷嗷待哺,九州万方摇摇欲坠。”

“都盼着陛下革故鼎新,再造乾坤!”

革故鼎新,就是张居正的要求了。

他终于不再兜圈子。

谈出了条件。

这既是要求,也是底线。

若是连这一点也答应不了,那就没必要谈了。

相反,若是有心支持新政,那就没什么事是不能谈的。

听了这话。

朱翊钧长身而起。

走向张居正。

“既然说到此处了,朕也不与你弯绕了。”

“朕厌弃前宋懦懦之态,一心倾慕汉唐风骨。”

他挺直了脊背,缓缓走下了御阶。

“闻有诸葛武侯不出山时,便有自比管仲乐毅之志。”

“也见唐太宗语曰,二十四岁定天下,武胜历代皇帝也。”

“又有朕仰慕之极者云,‘数风流人物,还看今朝’。”

他踏步从容,直视着张居正。

“朕,今日也来个当仁不让!来个舍我其谁!”

“张卿,朕明明白白告诉你!”

朱翊钧走到张居正的面前。

一把捏住张居正的手,一字一顿说道:“我皇祖父弥留时,曾召我与皇考。”

“自语曰,半生鼎新革故,半生无为碌碌,修道治国两空,险有天下倾覆。”

“彼时,朕幼志萌发,将此记在心中,而后年岁稍长,体统渐成。”

“每每回忆于此,胸中便有波涛汹涌,雷霆滚滚!”

“朕立志,要以皇祖父为戒!必要功盖三皇,德迈五帝,做个挽天倾,致万世的圣君!”

“革故鼎新之事!朕哪怕身死社稷,也必为之!”

“天日昭昭,绝无回旋的余地!”

“张卿,你信我否?”


六月十九。

高拱身着素服,从家里推门走了出来。

今日皇帝宣治门祀卜,也是大行皇帝入葬的礼仪一环,自然需着素服。

高拱刚迈出家门,一抬头,就看到张居正站在道旁候着他。

一时没反应过来。

张居正已然走了上来:“元辅。”

高拱皱眉看着他:“这是作甚?”

张居正做出一个请的动作,示意边走边说。

“有些事想跟元辅打个商量。”

二人联袂往皇城而去。

高拱警惕看着张居正:“有什么事不妨到内阁商讨。”

张居正这几日也没少给他添麻烦。

又是拖着礼部,半天没定下给两宫上尊号的仪注。

又是要启用徐阶,想让这位前首辅掣肘于他。

可以说,在政敌面前,些许交情,已经不再能占据主导地位了。

但张居正却没接这话,反而自顾自说道:“此前两宫下旨,要贬黜都给事中宋之韩、御史张守约等人。”

“本说是贬到苦寒之地去,但如今我有些新的说法。”

宋之韩是高拱的弟子,张守约是高拱的门徒,二人此前冲锋陷阵,被枪打出头鸟。

如今高拱虽然得势,却也不好朝令夕改。

说到这事,高拱也不免升起一丝惊讶与好奇。

他面无表情问道:“说说。”

他倒要看看张居正又要跟他搞些什么。

张居正点了点头:“道州那地方有些太过了,我的意思是,贬到松江府如何?”

高拱一愣,松江府?那更是百官避之不及的地方。

为何?那是徐阶的地盘!

惹不惹得起且不说。

光是良田数十万亩都在人家手上,你去任主官,怎么收税?

刑狱难断,税赋难收,自然出不了成绩,所以但凡有些追求的,都不想去任官。

但高拱却立马悟出张居正话里有话。

他探寻道:“你是想……再启徐阶投献案?”

徐阶投献案,说白了,就是要把徐阶那几十万亩田地翻出来,再好好审一审来历。

当初海瑞去就是为这事,可惜最后不了了之。

高拱跟徐阶积怨颇深,如今把门人弟子都扔过去,除了找麻烦,也没有第二个理由了。

张居正光明正大承认道:“要度田,就得从我那老师开始,否则,难服天下人。”

说归这样说。

但这话还真不是他的意思,毕竟是自家老师,不到万不得已,他也不想把人往死里逼——毕竟当初海瑞去,徐阶好歹已经象征性地还了六万亩的。

要拿徐阶开刀,是那位圣君的意思。

皇帝只说贪腐都往上头集中,不办徐阶,下面岂能服气?

上头包庇中间,中间包庇下面,届时都负隅顽抗,才是有害新政。

要论起道理,张居正也不是不能狡辩一番,问题是皇帝拿出支持度田的态度,他总不能一点面子都不给。

而且又被生生跟高拱是否有篡逆之心挂钩上了。

他便干脆应了这事,只是在时间做了争取。

说是。

若是在万历元年之前,幡然醒悟,一切还有的谈。

若是在万历元年之后,不收敛,不悔改,那就法不容情了。

如此二人才达成共识,准备先把这事该落的子落下去。

高拱听罢,沉吟片刻。

他对这事也没有意见,甚至于有些惊喜。

他没少花心思对付徐阶,隆庆五年,就借孙克弘之狱,牵连过徐阶。

但,张居正却往往对他这老师手下留情。

如今他竟然主动提起此事,莫不是准备藉此向他示好?

高拱有些拿不准,不由试探道:“你这好学生,怎么突然对自家老师不敬起来了?”

张居正等的就是这一问。

他意味深长地看着高拱,提醒道:“咱们理念不合,再怎么斗,也是为了朝局。”

“若是连朝局都不顾了,那我岂不是一心争权,有篡逆之心?”

这话点到为止就够了。

等到高拱面临抉择的时候,总会意识到的。

他也只能帮到这里。

若是高拱连大局也不顾,被皇帝以篡逆之心看待,他就无法了。

说罢这句,张居正便快他一步,告辞离去。

只剩下高拱在原地有些疑惑沉思。

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张居正这闹得哪一出。

只能归结于,见他得势,想示好于他。

……

今日廷议之前,百官要去宣治门集合。

当然,不是给将军检阅的,而是大行皇帝祀卜,以及皇帝赦赏。

宣治门在紫禁城南,位于午门与皇极殿之间,是朝臣的必经之地。

由于仁宗曾在此听政,也就有了新帝登基在此视事的成例。

此时天方蒙亮,皇帝还没来。

文武皆着素服,麻布盖头,分列两班,已然开始等候。

僧道祭酒围在一起念念自语。

高拱位居班首,扫视了一圈,却皱起了眉头。

今日似乎,不太一样……

成国公朱希忠,竟然站在了纠仪官的位置!

此人不是身体每况愈下,不能胜任了么?

这是眼见自己要死了,想在最后走动一番?

还有顾寰那老匹夫怎么也来了,高拱定定看着顾寰。

这老匹夫此前为皇帝争夺京营,跟兵部闹得不可开交,好不容易被赶回了家,要颐养天年,今日怎么也露了头?

当初赵贞吉将此人赶走,放出话来,说“寰惟知退让自守,以保勋名,以避嫌忌耳“。

如今他高拱得势,顾寰反而敢不知进退起来了。

安敢这般小觑他?

正当他恼怒的时候,一阵哀乐响起。

高拱收回心神,抬起头,只见皇帝身着縗服,被一堆内臣女官,以及中书舍人围在中央,缓缓走近。

令他疑惑的是,冯保那厮,竟然没有随侍左右。

虽然司礼监暂时被他压制,但他不信,冯保会放弃挣扎。

再不济,也不会放弃列席听政的权力。

高拱眉毛打起架来。

几层疑虑叠在一起,让他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。

随着皇帝走近,百官没有行跪拜礼,而是逐一行奉慰礼。

朱翊钧受过礼,说了两句场面话,勉励群臣。

又正色问过祭酒:“诸位,建我皇考陵寝于大峪山,可乎?”

那祭酒下拜:“此地上感苍天,下应地脉,可兴国矣。”

朱翊钧点了点头:“善!”

他又转头看向翁汝达:“那便从内阁之议,于甲戌动工,命工部右侍郎翁汝达提督陵工。”

翁汝达连忙领命。

高拱静静看着这一幕,内容上都没什么不对,这些都是内阁报上去的,如今皇帝点头宣布,也是正理。

但不知为何,他心中的不安却越来越甚。

他死死盯着皇帝,思索着今日感觉到的违和之处在什么地方。

只见皇帝又唤了一声吕调阳:“吕卿。”

吕调阳凛然应是:“臣在。”

朱翊钧吩咐道:“我母子三人有意,着礼部集议皇考尊谥,有诏。”

一声有诏,便见张宏越众而出,展开圣旨,准备宣召。

这些都是早定的流程,百官都静静听着,只有高拱心不在焉,眉头皱得越发地紧。

朝官们却不觉有何不妥,只偶尔看看逐渐升起的太阳,受着慢慢炎热的体感,只盼早日结束这道流程。

张宏手捧圣旨,展开唱道:“朕惟,自古圣帝明王,建骏烈于当时,则必享鸿名于后世。肆嗣统之君,皆为之裒集舆论,腾播景辉,考率彝章,荐称徽号,所以显亲而崇孝也。”

……

“尔礼部,其集文武群臣定议尊谥,择日,恭上册宝,以扬我皇考之休于罔极。钦哉!故谕。”

一道旨意念完,吕调阳正要上前领旨。

高拱突然出列,走了上前去。

口中道:“臣遵旨!内阁定会同礼部,尽快议定大行皇帝尊谥。”

张宏不知所措,回头看向皇帝。

朱翊钧温和点了点头。

高拱这才接到圣旨。

他观察着众人的反应,却并未发现有什么不妥。

这一番试探,所有人的神态动作,都与往常一般无二,似乎只是他自己疑心了。

高拱略微放下心来。

只见李进又上前一步,念起另一道圣旨:“自隆庆六年六月初十日昧爽以前,官吏军民人等所犯,除死罪恶极情真及充军系边方失机、喇唬凶徒……俱不赦外;若窃盗逃军三犯、匿名文书未及害人、谋杀人伤而不死……悉免处死,发边卫永远充军。”

……

“户部召买并各处采买金珠宝石、祖母碌、猫睛等项,及隆庆五年钦降式样烧造江西瓷器,诏书到日,除已买采烧造者照数起解,其未完者悉行停止。”

这是天下大赦。

该减刑的减刑,该减税的减税。

内阁会同六部共议的,高拱听罢,并未有什么出入,稍微安心了一些,便上前领旨。

祀卜与大赦之后,便是恩赏。

此时太阳已经升空,百官披麻戴孝,难免已经有些燥热。

高拱也止不住抹了一把额头的汗。

只见张宏又拿出一道圣旨。

唱喊道:“兹有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,李伟,以外戚晋爵,封武清伯,追赠三代,食禄千石,赐乘肩舆。”

……

“……册封先皇第六女,为延庆公主,追册生母王贵人为贵妃。”

……

“恩荫太子太保顾寰从子,顾承光,锦衣卫指挥佥事。”

高拱眼皮一跳!

不对!

到这里,固然合乎礼数——无非是给皇亲国戚、勋贵们该册封的册封,该恩荫的恩荫。

但是,顾寰这老匹夫的名字,怎么也掺杂在里面?

他怎么不记得吏部报上去有这厮的从子?

高拱抬头看向顾寰,他突然有了明悟!

他说怎么感觉今日不对!

原来是勋贵这些野狗,又出来找吃食!

就在他刚刚想明白,还未来得及动作的时候,张宏再度喊出封赏。

“升少保、少傅、兵部尚书,杨博,为东阁大学士,加封少师,即日起入阁办事!”

“升右都御史兼兵部尚书加遣宣大军务总督,王崇古,为兵部尚书,加太子太保!”

高拱听到这里,勃然变色!

再顾不得思虑,必须要打断这场不对劲的封赏!

他猛然出列,喝止了张宏:“奸宦!安敢矫诏!”

首辅勃然作色,还喊出矫诏这种话,百官纷纷悚然一惊。

又是出了何事?

人群中的陶大临悄然矮了矮身子,露出一副摇摇欲坠的暑热状。

余有丁看了一眼申时行,只得到一个点头,当即放下心来。

更多的则是讲视线放在高拱与张宏身上来回游移。

张宏被喝止,只是转头看了一眼,并无多余表示,似乎喊的不是他。

倒是张居正,出面挡住了高拱:“元辅,注意体统,不要胡乱抓咬。”

他一出面,高拱立马反应过来。

果然又是张居正与他为难!

这次又是什么?

用皇帝中旨来拉拢勋贵和摇摆的朝臣?

好个张居正。

出门才说要朝局为重,现在竟然撕破脸皮到这个地步!

真是拿他当猴耍!

高拱冷哼一声:“我吏部、内阁,从未奏请过这两道奏疏!”

“此贼宦当众矫诏,罪不容诛!”

他牢牢抓住矫诏这一点,决口不提中旨,是为了方便各个击破。

同时也将事情闹开,好传到陈洪耳中,让两宫出面,为认定此为矫诏,留个扣子。

但,事情自然不会如他所期望的那般。

张宏终于出声解释道:“元辅这可是冤枉咱家了,咱家奉的是陛下圣旨、两宫懿旨,何来矫诏一说?”

“至于元辅奏没奏请过,就不是咱家的事了。”

高拱悚然一惊!

皇帝跟两宫懿旨!?

怎么可能!

他下意识就要呵斥:“奸宦……”

刚一出口,他突然意识到什么。

脖颈有些僵硬地挪向张居正,又看了看皇帝。

看到二人表情的一刻,他的心猛地就沉到了谷底。

昨夜陈洪才到他府上,跟他传达了陈太后的意思,不可能今天毫无征兆就变卦。

只能是……

他不可思议的目光,扫过张居正、扫过皇帝、乃至于跨过层层殿阁,看向不在当场的李氏、冯保等人。

这些人,竟敢威逼当朝太后!?

怎么敢的!?

他正在惊骇之中,张宏突然出声催促,看向杨博:“杨尚书,该接旨了。”

高拱也下意识回头看向杨博。

看到那位彳亍犹疑的兵部尚书,他陡然发现,自己已然站在悬崖边上了!

不行,不能让杨博来选,这个老东西就是墙头草,眼里根本没有大局。

他眼神示意左给事中涂梦桂,让他将这旨封驳。

并再度打断了张宏,想夺回主动权:“即便如此,不经内阁票拟,便是中旨,乱命也!”

左给事中涂梦桂得了暗示,立刻出列,就要动作。

俨然要配合着在程序上作文章,将这两道诏书挡回去,搅黄今日的封赏。

但,涂梦桂正要开口之际。

突然,成国公朱希忠踏步出列。

手中的礼杖往地上猛地杵了三下!

兀地一声,似低喝更似咆哮:“首辅高拱!安敢君前失仪!”

朱希忠宛如一头病虎,突然作色,周遭金吾卫不约而同将礼杖往地上一杵!

砰!

砰!

这突如其来的声威所有朝臣都吓了一跳!

多少年了!好久没听到纠仪官当众呵斥朝官了!更何况是当朝首辅!

所有人都下意识向朱希忠看去。

只见这位往日如同一只病猫的勋贵,此刻霍然睁开了双眼,正死死盯着他,一双眼睛透露出经历过沙场的凛然气势。

高拱也被惊得不行,却毫不示弱,陡然咆哮道:“住嘴!此地哪有你说话的份!”

他自然不怕,但涂梦桂左右看了一眼死死盯着他的金吾卫,已经上前要将他请走的锦衣卫。

思量片刻,缩了缩脖子,还是乖乖被请离。

“好了。”

就在正激烈之时,皇帝玉音突然插入场中,化解了所有紧张气氛。

朱翊钧温和地安抚道:“如今暑伏渐深,正当早些赦赏完,早诸位臣工躲个清凉才是。”

他笑着眯起眼睛,看向杨博:“杨卿,事出匆忙,这确是中旨。”

“杨卿也可不接,总归是我母子三人的疏忽。”

杨博此时已经是满头大汗。

他突然意识到,什么叫上下一日百战。

这才登基多久!

他杨博就像鸭子一样,被几方赶着跑!

高拱、张居正他能理解,今日皇帝又是怎么回事?

俨然一副得了两宫支持,又放出了勋贵这条狗的样子。

这就罢了,你去对付高拱啊,找他杨博做什么?

还进内阁?他马上就要致仕的人了!

正在脑海中天人交战,突然感觉身后被人捅了一下。

杨博回头,看到张四维挤眉弄眼。

这才反应过来,合着是给这小子占坑呢!

杨博悄悄抬起头,发现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。

皇帝一脸笑眯眯,似乎不在乎他怎么选。

高拱面色铁青,透露着一股失去掌控的不安。

张居正微微颔首,示意着他该如何抉择。

他福至心灵,突然意识到,皇帝跟张居正已经达成了共识!

皇帝、次辅、两宫、勋贵……这哪里是寻他帮助,分明只是给他一个机会!

想到这里,杨博终于作出反应:“天恩浩荡,臣愧领!”

这话说完,他长出一口气,不敢去看高拱眼神,埋着头做起了鸵鸟。

这一声接旨,仿佛破去了高拱的金身一般。

朝官纷纷明悟。

尤其是事不关己的,更是悄然站远高拱的门生故旧。

张宏送出旨意后,又展开一道:“升礼部尚书,吕调阳,为太子太傅,领文华殿大学士,奉诏之日起,入内阁办事!”

“升吏部左侍郎,张四维,为礼部尚书,总裁世宗实录!”

二人毫不犹豫,领旨谢恩。

高拱冷眼看着张四维。

他此刻哪里还不明白。

中旨归中旨,但毕竟是封赏,除了铁杆,谁能拒绝?

更何况,如此更显出了他高拱的弱势,恐怕铁杆看了这一幕,也不再是铁杆了。

“……工部尚书朱衡,加太子太保!”

高拱突然忍不住笑了。

高明啊。

连朱衡都有份。

当所有人的接了封赏之后,若是再有人说中旨不合规制,那就真是与所有人为敌了。

这手段还真是阴损。

又是好一阵封赏,从各位翰林、侍郎,到大理寺卿、国子监祭酒等小九卿,泰半都有封赏。

“左都御史葛守礼,加太子太师!”

这道封赏一出,众皆惊呼。

现在明眼人都能看得出,这一局针对的就是高拱。

要么罢官,要么直接动武。

可葛守礼此人,分明是高拱的左膀右臂,如今竟然也得了封赏!?

这一下,连高拱的朋党也惊疑不定起来。

高拱没去看神色焦急的葛守礼。

当他发现陈太后已经被这些人解决的时候,他便几乎不抱有期望了。

方才让给事中封驳,已经是下意识的挣扎。

等看到金吾卫和锦衣卫虎视眈眈的时候,等看到皇帝的中旨被纷纷接下的时候。

他就明白,大势已去。

高拱叹了一口气。

让摆摆手,让葛守礼不必再纠缠。

而后便闭上眼睛等候宣判。

“改文渊阁大学士,高仪,为建极殿大学士,加太子太师!”

“改建极殿大学士,张居正,为皇极殿大学士,加左柱国!”

高拱闭着眼睛静静听着。

建极殿大学士是次辅,皇极殿大学士是首辅。

高拱就在皇极殿大学士的位置上,如今却再封一个。

用脚指头也知道,之后会发生什么。

这点情面都不留,看来是要罢他的职了。

不,不对。

若是要罢他的话,不需要将葛守礼当牌坊一样竖起来,安抚他的故旧。

如此求稳,恐怕……是要杀他高拱啊!

他自嘲地摇了摇头。

这就是皇权。

不经限制,他堂堂首辅之尊,面对一张薄纸,竟然还无还手之力,这就是你张居正想要的?

如今没了陈太后站台,一夜之间,他便有了性命之虞,当真是可悲可叹。

便在这时,张宏展开最后一道诏书。

高拱也突然睁眼,昂首挺胸,等待着宣判!

他高拱,何惜一死!

便在这时,他恰好迎上皇帝的眼睛。

张宏正一板一眼唱道:“兹有少师兼太子太师、吏部尚书、皇极殿大学士,高拱……”

还未念完。

只见皇帝长身而起。

一把夺过了诏书。

丝毫不顾礼仪,将诏书捏在手中,走进高拱。

他一字一顿道:“元辅,且听着!”

高拱冷笑一声,矜傲道:“我听着呢!”

朱翊钧点了点头亲口念道:“拱锐志匡时,宏才赞理,慷慨有为,公忠任事,佐世宗而有乂安,护先皇之于微末,辅少帝见足赤心。”

“值国家多事之时,先为社稷万年之计,乃通海运,乃饬边防,乃定滇南,乃平岭表,制降西虏,坐令稽颡以称藩;威挞东夷,屡致投戈而授首。”

听到这里,高拱矜傲的神情一滞。

这……这是闹的哪一出?

百官也怔愣不已。

似乎,与想象中的展开不太一样。

葛守礼眼中也燃起了希望。

只听皇帝继续念道:“利同魏绛杜猾夏之深忧,策比仲淹握御戎之胜算。”

“朕怀古念今,同谋两宫……”

高拱的神情已经从矜傲变成了倔强。

死死盯着朱翊钧的眼睛,想要看穿这位皇帝的心思。

朱翊钧也毫不躲闪,一字一顿:“特,进高拱为,太师!加上柱国!”

“及,赐拱诰券,封奉天翊卫推诚宣力守正文臣……”

群臣躁呼。

高拱死死地抿住嘴,一言不发。

朱翊钧突然合上圣旨,抓住高拱的手,慢慢将诏书交到他手中:“封,定安伯!”

“食禄一千二百石,赐良田万亩、府邸一座,于,松江府!”

“本身免二死,仍追封三代,止身不袭!”

朱翊钧放低了声音,缓缓松开诏书。

也不管高拱作何反应。

头也不回,转身走回御座:“钦此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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事情交代完后,朱翊钧静坐了一会,才动身去给两宫问安。

这两天绞尽脑汁,思虑一刻不休,身体虽然吃得消,却着实有些耗费精神。

这还是没有着手处理朝政,甚至因为孝期的关系,连下午的骑射也免了。

可即便这样,都让他有些疲累。

也难怪有不少不想上朝的,想做个好人君,不比996轻松多少。

难得散漫放空一会,朱翊钧拒绝了步辇,只在身后跟着几个宫女太监,往陈皇后的寝宫走去。

陈皇后是先帝续娶的正宫,又没有子嗣,被先帝以“无子多病”为由,赶到别宫居住,地处偏僻几乎照比冷宫,可让朱翊钧好走。

不过好在他今日总算是没被拦在殿外。

“殿下,皇后娘娘请您进去。”宫女低眉顺眼,在前引路。

朱翊钧点了点头,跟在身后。

这位陈皇后当真是个可怜人,正宫出身,却不得宠。

嗣君即将登基,又不是自己亲儿子。

太监宫女都去李贵妃那里阿谀,几乎没什么人来陈皇后这里烧冷灶。

前身见这位陈皇后的次数也不多,印象中,是个清冷的性子。

“殿下您稍待,奴婢进去禀报。”宫女停在了门外说道。

这处是别宫,殿阁不多,殿内摆饰几乎看不到几件。

朱翊钧四下打量,随意应了一声。

不一会,宫女再度出来,请他进去。

朱翊钧刚进一入内,就看到陈皇后穿着皇后縗服,倚靠在窗边的桌案旁。

陈皇后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,姿容极美,气色却不太好,白色的鞠衣,灰领褾襈裾,衬得脸色泛白。

鞠衣前后,织着黑金色的云龙纹,显出一丝高贵的清冷。

陈皇后见朱翊钧进来,看了过来。

朱翊钧当先行礼:“儿臣,问母后躬安?”

陈皇后声音如清泉流响,缓缓道:“大行皇帝这一去,我倒真成戏曲里说的哀家了,这宫中,已经是好几日没来人。”

“昨日睡得不是时候,倒是怠慢我儿了。”

朱翊钧也不由起了恻隐之心,他回道:“母后宫中清冷,是儿臣的罪过,日后,儿臣每日来给母后问安。”

陈皇后轻笑一声:“你倒是好孝心,难怪,也只有好孝子,才会梦中都思及大行皇帝。”

“一早我就听说,妹妹四处跟命妇们夸你转了性,一夜之间就懂事了,现在看来,确实像模像样,不错。”

虽然不是生母,但宗法在上,约束力却是只大不小,朱翊钧可不敢含糊。

受了夸奖,自然要谦逊一番:“母后教训得是,儿臣以往确实过于荒慢正业,日后还请母后多多训诫。”

说到此处,他干脆打蛇随棍上:“母后,最近日讲正在学《尚书》,儿臣温习时,发现还有些疑惑之处,可否请母后开解?”

陈皇后跟李氏不一样,她是书香门第。

其父将门出身,科举不第累试。其母是太子少保、礼部尚书张文质的孙女。

陈皇后自幼小熟读四书五经,对经典学问,自然也是颇有体悟。

当然,对朱翊钧来说,请教什么不重要,重要的是请教这件事。

他帮助过的人,不一定会心怀感激。

相反,帮助过他的人,绝大多数,都会对他抱有好感。

这是他前世总结出来的金科玉律。

而所谓请教,更是屡试不爽,每每都能获得领导的青睐——当然,请教的资格反而最为难得。

如今朱翊钧有样学样,用在陈皇后身上,自然也卓有成效。

只见陈皇后点了点头,整个人都正襟危坐了些:“嗯,你这个年纪,尚书确实晦涩了些,不妨说来听听。”

一边说着,眉眼都笑开了,显然很是受用。

朱翊钧连忙叫人取来一本尚书。

一边翻着书页,一边露出疑惑不解的神色,屡屡发问。

大部分人都是好为人师的,陈皇后也不例外,更何况难得有人说说话,自然不吝指教。

陈皇后但有指点,朱翊钧立马恍然大悟,而后举一反三。

在朱翊钧有心捧场之下,每每挠到陈皇后痒处,其不自觉就沉浸了进去。

就这样过了一个时辰。

朱翊钧离开之后,口干舌燥的陈皇后还有些回味其中。

在她喝茶润喉的功夫,大太监小步走了进来:“娘娘,皇太子殿下往李贵妃那边去了。”

陈皇后这才回过神,点了点头。

她又看着空荡荡的殿阁,脸上有些凄婉,开口道:“陈算,你说,我怎么就没个儿子呢?”

陈公公宽慰道:“娘娘,太子殿下就是您的儿子。”

陈皇后自嘲一笑:“也对,是个好儿子,好得我都不知道我那‘好’妹妹怎么生的。”

说罢,她又抬头,看着窗外。

似乎呢喃一般说道:“让陈洪收敛些罢,背着我帮张四维私递奏疏,被冯保拦下才知道求我?昨天孟冲才刚死,我可不忍心你们这些老人,一个个走得比我还早。”

这两位姓陈的大太监,都原本是陈家家奴,跟着她进的裕王府,名字还是她母亲赐的。

陈算把头埋得极低:“奴婢这就去跟他说。”

陈皇后点了点头,看着窗外日景,不再言语。

……

朱翊钧到李贵妃寝宫外的时候,刚好远远看到冯保从里面出来。

一进寝宫,就看到李贵妃脸色铁青。

他心里纳闷,却还是做足了礼数:“儿臣,问母妃躬安。”

行完离没听到李贵妃回话,他凑到李氏身边,陪着小心:“谁惹我娘亲生气了?娘亲告诉我,我这就去找他麻烦。”

李贵妃气急地扔出一份奏疏,摔在桌上:“你看看吧!”

朱翊钧心里疑惑,却不露声色。

他轻轻拿起奏疏,翻看起来。

竟然是一篇高拱弹劾冯保的奏疏,上面列举了冯保公器私用、贪赃枉法、戕害同僚、隔绝内外等等罪状,言之凿凿。

冯保这么老实,竟然就这样呈递到李贵妃面前了?所以是在生冯保的气?不应该吧?

朱翊钧试探道:“娘亲,些许小事,不值得娘亲动怒。”

李贵妃陡然失态:“小事!?那还有什么是大事!”

“这高拱到底是要做什么!”

“你还以为他只是文臣心思,才总跟冯大珰不合?”

“你知道他说什么吗!?”

李贵妃几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,语气森冷:“他说,十岁天子,何以君天下!”

朱翊钧看着失态的李贵妃,默默合上了奏疏。

这就是冯保的阴招了。

一句何以治天下,跟何以君天下,意思截然不同。

直接从十岁怎么治理国家,变成了十岁怎么做皇帝。

这已经触碰到了李氏的逆鳞,这话一出,高拱在李贵妃这里的任何话,都变成屁话。

被记恨上的人,是不会被客观看待的。

而冯保作为李贵妃的自己人,高拱的上奏弹劾,立刻变成了对内廷,对李氏的挑衅。

手段简单,却屡试不爽。

偏偏朱翊钧也没什么办法,毕竟,高拱真说过类似的话。

他深吸一口,脸上露出同仇敌忾的神色:“安敢如此欺我孤儿寡母!?”

“母妃,等我几日后登基,我便将他驱出朝堂!”

李贵妃神色这才缓和了些,却还是觉得不解气,将高拱的奏疏撕了个干净:“这般大逆不道,冯大珰还说单凭这话,治不了他的罪!岂有此理!”

这就是留中不发了——物理上的。

朱翊钧很有眼力见,唤来宫人将碎纸焚烧一空。

他没有干看着,连忙上前拍着李贵妃的后背,安抚道:“娘亲,不要与这种老朽置气,否则反而成全了他。”

“宋朝的徽宗皇帝,在登基之前,就被宰相章惇评价为‘端王轻挑,不可君天下’,与高拱大逆不道一般无二。”

“但此后徽宗皇帝无恶不作,被金人打破了京城,掳去了金国,身死人手为天下笑,却正应了章惇那句话。”

“如今的高拱,恐怕是以章惇自居,得意洋洋。”

“娘亲不但不该成全他的心机和名声,反而应该要让高拱好好看看,娘亲的儿子,是如何了得,又是如何君临天下的。”

“届时,儿臣再旧事重提,让他好好与母妃认错。”

朱翊钧一番开解,李贵妃的脸色总算是好了些。

她没好气地说道:“没念几天书,说起话引经据典,前朝故事一套一套的。”

朱翊钧连忙挽着李贵妃的胳膊:“是母亲管束得好,才让儿臣懂了些学问道理。”

李贵妃瞪了他一眼:“说到这,还没跟你算账呢!”

朱翊钧眼睛眨了眨,疑惑不解。

李贵妃敲了他脑门一下:“今日文华殿当值的太监说,你日讲时神情恍惚,走神了是也不是?”

朱翊钧听了立马知道所指何事,心中叹了口气。

这黑状当真是告得没完了,自己当时想着张居正奏对的事情,走了会神,也能被人告到李贵妃这里来。

不用想也知道是当值的太监,传到冯保那里去了。

好在他不是前身,否则还真要吃个闷亏。

朱翊钧收敛了笑容,在李贵妃面前站了起来,而后长长拜下。

李氏疑惑不解。

朱翊钧没有解释什么,只是跪伏在地上,一字一顿开始背诵起了日讲的内容:“太甲既立,不明,伊尹放诸桐,三年,复归于亳……”

李贵妃虽然不太懂,却也明白他在做什么了,就这样静静听着,频频点头。

不一会儿,朱翊钧就背诵完整个段落。

但他没有停下,又开始解释起这篇文章的意思。

李贵妃心下满意,认可了这家儿子今日是认真学了的。

她开口道:“好了,起来吧。”

朱翊钧却并未动作。

直到李贵妃开始有些不耐的时候,朱翊钧终于将今日的课业,都背诵了一轮。

但他没有顺势起身,而是将头埋得更低:“娘亲,昨日儿臣当面允诺过母亲,进学修德,无事荒怠。”

“而今自然勤勤恳恳,不敢有半点疏忽。”

“可母亲却妄信小人谗言,贬损嗣君威仪,如此,何异于高拱?”

“儿臣斗胆,请娘亲日后,多信任儿臣三分,亲自看着儿臣有无行差踏错便是,也省得小人再进谗言。”

朱翊钧突然闹这么一出,李贵妃有些下不来台,红着脸将他扶起。

别过脸说了句:“我儿懂事了,会教训娘亲了。”

朱翊钧不依不饶:“非是教训娘亲,只是娘亲信任外人胜过我这儿子,无端指责,儿臣心中委屈。”

李贵妃轻咳一声:“好了好了,娘亲知道了。”

见李贵妃态度终于软化,朱翊钧脸色也是多云转晴,连忙又给她揉起了肩。

观感就是这也一点点扭转的。

想让人觉得你可以信重,最优解就是态度温和,但不让底线,用卑微的态度据理力争。

尤其母子之间更要如此,否则一旦做了妈宝,那年纪再是增长,都枉然了。

李贵妃回过神,还是觉得有些丢面子,找补道:“也不是娘亲不信你。”

“你看,又有言官上奏,说天狗食日,乃是上天示警,多有君上不德所致,让你自省己身罪过,抄录道札佛经,祭告上天。”

“娘亲这也是帮你查漏补缺,以免你真有事恶了上苍。”

说罢,李贵妃拿出几分奏疏,递了过来。

朱翊钧失语,懒得去接奏疏。

这种奏疏,向来都没什么营养,却站着政治正确的高地,让人无从反驳。

至于谁这么缺德……多半是张居正了。

这佛经道经一抄,没半个月是消停不了的,耗费心神精力。

一天除了视朝和日讲,其余时间恐怕都得扑在着上面。

以往都是他用驳杂无用的文件淹没领导的办公桌,如今倒是被还施彼身了。

报应不爽啊。

无奈的是,他还真没法无视这种奏疏,这也是如今礼制的一部分。

就像旱灾要祈雨,宫廷失火要下罪己诏一样,躲不过去。

而且李贵妃拿出这几份奏疏的态度也很明显,抄佛经道经啊,好事,赶紧抄起来。

朱翊钧只能应下:“儿臣回去便好好抄录。”

李贵妃满意地点了点头,算是揭过这事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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屏风撤开后,一道声音从上方传来。

“朕甫一登基,便有言官联名上奏,难道是朕不德所致?”

百官注意力尽数被勾了过去。

纷纷抬头望去。

只见得小皇帝手里拿着论语,手腕撑着御案,身子微微站起,神色惊愕地开口。

这番举动,就连一旁的冯保都没反应过来。

他恨恨将挪开屏风的太监张鲸记在了心中。

旋即警惕地看向小皇帝,不知道这是闹得哪一出。

高拱也是皱眉不已。

眼下只有他有这个地位能接下这话茬。

他看向御阶上的小皇帝,行礼道:“陛下,御史风闻奏事,向来有之。”

“如今或许弹劾之人天怒人怨,才有此不约而同,也并非联名劾奏,无关乎陛下圣德。”

“还请陛下放心听政,臣等廷议,便是为了处置这事。”

小皇帝不通政事,他难得解释了两句。

总之就是,不关你的事,自己玩自己的去。

朱翊钧心中清楚,他在廷议上露头,必然要受到高拱与冯保双方的警惕。

所以,这个度一定要把握好。

别居中平衡没搞成,被这两人联手按下去了,才让人笑话。

他早想明白这一层,直接开门见山:“元辅,此事你们廷臣好好商议,朕不多加干预。”

“就是这言官一齐上书,弹劾朕的大伴,大伴又说这是结党,无论如何,都太耸人听闻,可否给朕解释原委?”

你们怎么议论,怎么票拟我都不管。

就是被这事吓坏了,又是结党,又是联名弹劾的。

到底怎么回事,给我解释一下就行,反正我早晚要知道的。

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,却还是一时无人应声。

突然,栗在庭出列抢白道:“陛下,此事说来话长。”

“简单而言,便是冯大珰这一身的职司,有违祖制!是祸乱之始!”

啧,这眼力见。

要不是个进士,朱翊钧都想把司礼监掌印给这栗在庭来当了。

他不去看身旁冯保的神色,疑惑问道:“何处有违祖制,这司礼监掌印,不由内臣当,难道该从进士中选拔?”

朝臣们自然不能平白受了这话。

话都到这里了,也不介意给皇帝科普一番。

工部尚书朱衡,一个半技术官僚,当场就着了小皇帝的道。

他失笑解释道:“陛下,司礼监掌印自然是内臣担任,不过,按祖制,却是不能再兼任东厂厂督一职了。”

朱翊钧似乎是听懂了。

他转头看向冯保,懵懂问道:“大伴,果真如此?”

冯保面无表情,宛如照本宣科答道:“奴婢区区贱身,哪里懂什么国朝成例。”

“这东厂厂督,是先帝点我的,这司礼监掌印,是李太后提拔的,奴婢也未曾听闻要革我某职,便一并任了。”

“若是廷议的结果太后点头了,咱家照做便是。”

说一千道一万,这事也绕不过李太后。

你说有违祖制,咱家不过是上命难违。

你们自己廷议就好,什么结果我都认了。

朱翊钧暗自瞅了冯保一眼,果真是八风不动。

按照如今这个烈度,数十名御史、科道言官,稍微处理不好,就是国朝大案。

别说他娘亲,先帝复生都不一定挡得住!

当初先帝以义父事高拱,都能被徐阶赶回家。

成年皇帝与内阁辅臣尚且如此,更别说监国太后和太监了。

但冯保却这般有恃无恐,只可能是有人要反水啊!

只要出来些有分量的廷臣,站在高拱的反面力挺冯保,李太后就能再度泰然坐在裁判席上了——裁判,是不可能错的。

至于什么是有分量的廷臣?

那大概是六部尚书一流吧……比如杨博,又比如吕调阳。

想到这里,朱翊钧看向礼部尚书吕调阳,这位新党二号人物。

好在他就是为这事请了这几天临朝听政的,背刺可以,等冯保吃够亏再说。

他带着好奇神色,问道:“吕卿,你是礼部尚书,这些国朝成例,你应该最懂了,不知这二者为何不可兼任?”

吕调阳正想事情,突然被叫了一声,连忙回过神来。

他先行了一礼,开口道:“微臣不敢称最,但或可为陛下解惑,这司礼监……”

还未说完,朱翊钧就抬手打断了他。

他只要前半句,后面的还是别说了,免得说什么不受控制的话。

朱翊钧:“吕尚书,廷议才是国朝大事,若是礼部没有要事议论,不妨随朕到侧殿为朕解惑?”

不管你们现在是什么预谋,今天都先给我忍着。

吕调阳张了张嘴巴,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。

他最后还是推脱道:“陛下,微臣这里,确实还有事要议。”

那更不能让你议了!

朱翊钧连忙看向高拱:“元辅,数十名言官上奏,此事太大了,朕心中惴惴,却又不好搅乱廷议,不如,便将吕尚书借朕解惑如何?”

“朕冲龄践祚,不通政务,母后监国,深宫妇人,正需吕尚书开解一番,才好明白科道言官们义愤所在。”

高拱听小皇帝这话,着实有些道理。

言官群议汹汹固然可怕,但皇帝跟太后,终归是深宫妇孺,就怕不懂事态严重性。

也好,让吕调阳好好说说如今是什么个局势。

想到这里,他转而看向吕调阳:“吕尚书,礼部的事明日再议吧,圣上有召,岂能推脱。”

吕调阳摸了摸怀中的奏疏,心里发苦。

如今言官抬出祖宗成法,可是个绝佳的机会。

都说冯保身兼两职,不守祖制。

这话固然没错……可高拱不也是一样!

都位居首辅了,还任着吏部天官?

祖制这武器,冯保区区太监拿不起来就罢了,但对文官而言,却是通用的。

高拱只以为朝臣六部九卿都与他一条心,才敢这么放肆大胆。

可若是有大臣一旦挑破高拱这一身职司,与冯保一般无二。

这弹劾冯保之事,就变成弹劾司礼监掌印与内阁首辅,要么一起罢,要么一起用。

总不能祖宗成法还选择性适用吧?

届时,无论是新党,还是李太后,都能和稀泥,借口为朝局稳定故,将二人都轻轻放下。

非但如此,这次声势浩大的弹劾,言官们只用祖制攻讦冯保,怎么无视了高拱?

元辅或许不知情,但这些言官究竟是为了国朝政局,还是借题发挥?

一旦追究下来,也必须有人负责。

这些言官,以及御史头子葛守礼,首当其冲!

而冯保方才拿出的结党之说,也就能作为插手御史台的由头了。

说白了,新党现在要做的,就是捞一手冯保,再断高拱一臂。

如此,便能既不把火烧得太旺,防止朝局动荡,却又能将高拱按住,直到他体面致仕。

这些,就是与冯保之间的默契了。

也是张居正临走前的交代。

而今日正要让杨博反水,把这一层揭开。

结果杨博屁股不干净,刚一廷议,就被赶回去自陈罪过,疏乞罢免了。

杨博不成就算了吧,本来就是中途入伙的,他吕调阳来也是一样。

他怀中正备着礼科给事中的奏疏呢,就准备伺机而动呢!

结果,他也被皇帝打乱了布置。

这让他心下疑惑,是不是今天日子不好?

此时被皇帝和当朝首辅盯着,他也明白现在不是时候了。

杨博和他是六部尚书,分量足够,其他言官,可不够格在高拱面前说话的。

当初户科给事中曹大埜(yě)弹劾高拱十大罪,第二天就被扔到乾州做判官去了,半点浪花都没掀起。

面对高拱,不能玩什么循序渐进。

也罢,那便等明日廷议罢,高拱总归逃不脱这一遭的。

想到这里,他才朝御阶回话:“陛下固请,臣安敢不从。”

朱翊钧满意地点了点头,便从御阶上,转身进了侧殿。

吕调阳无奈跟上。

路过同僚时,与王国光对视了一眼,悄然使了个眼色。

又朝着面色难看的冯保,微不可查摇了摇头。

……

吕调阳本是去往偏殿,结果到了偏殿,太监张鲸却说皇帝在文华殿外等他。

他不明就里,出了文华殿。

果然看到皇帝正在文华殿外等着。

吕调阳连忙上前行礼:“陛下。”

朱翊钧点了点头,解释道:“朕想了想,这事我母后应当也蒙在鼓里。”

“朕资质驽钝,就怕不能全然理解吕卿的话语。”

“吕卿不妨随我去见母后,向朕与母后一道分说。”

吕调阳一愣,旋即为难道:“陛下,微臣岂能随意踏足后宫……”

朱翊钧笑道:“去朕的乾清宫,母后正在我偏殿,受成国公的贺。”

说罢,便转身朝乾清宫去了。

还不忘招招手,示意吕调阳跟上。

吕调阳无奈,只得跟了上去。

朱翊钧走在前头闲庭信步,不紧不慢地开口道:“吕卿,不妨先与朕说说,这二职,为何不可兼任?”

前戏总要有的,不能一上来就直接给吕调阳上强度。

吕调阳恭谨道:“陛下,此事说来话长。”

“简单而言,便是这司礼监权势过大,举凡镇守太监的调派、同三法司录囚、备守坐营、东厂等大权皆归司礼监。”

“掌印与首辅对柄机要;睑书、秉笔与管文书房,则职同次相;其僚佐及小内使,俱以内翰自命;尤其内官监视吏部,掌升造差遣之事。”

“这是文。”

“而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,领厂卫数百人,隶役数千,有兵戈刀甲,可缉捕、监察、刺奸。”

“这是武。”

“若是二者职权并于一人之手,内庭大权尽在指掌,无异于太阿倒持,乃是祸乱之始。”

无论准备怎么反水,这政治正确不能丢下。

不管做什么,反正嘴巴上说的,都得是道理。

朱翊钧哦了一声:“原来如此,所以祖宗成法乃是大小相制?”

吕调阳眼皮一跳,连忙更正道:“陛下,这是职权交错,文武相维,并非大小相制、异论相搅那一套。”

朱翊钧连连点头,表示受教了。

吕调阳见状继续道:“我朝多有此成例,譬如这都御史、通政使都设左右两人。”

“亦譬如这地方军政,分由巡抚、三司分管。”

“此前元辅被曹大埜弹劾,首辅之身不该任吏部尚书,都是这个道理。”

他不着痕迹地夹带私货在其中,暗暗影响着小皇帝的观感。

可惜,都是老油条,谁面上还没点油滑。

“元辅?”朱翊钧恰到好处接过这话,似乎回想起什么,“原来如此,吕尚书不说,朕还未想起,现在倒是惊觉,竟与张阁老与朕说的一般无二。”

他面色坦然,似乎真有这事一样。

吕调阳一愣:“张阁老跟陛下说过?”

朱翊钧露出回忆的神色:“六月初二那一天吧,张阁老向我陈述天下大弊。”

“说到税赋、度田、开海、吏治,举了些例子。”

“论及吏制失衡的时候,便谈到了元辅、冯大伴、还有南北直隶的事。”

六月初二,就是张居正召对那一天。

张居正自然是没说这些话的,但是,既然当时只有他二人,那以后他们说了什么,就是朱翊钧说了算了。

别说张居正不在,就算他在,也得捏着鼻子认了。

喜欢揣着明白装糊涂,那就一直难得糊涂下去吧。

但这下可给吕调阳整不会了。

这,张阁老都跟陛下说了什么啊!

吕调阳总归是老江湖,也不能听什么信什么,不由试探道:“张阁老倒是未曾与微臣说起此事。”

朱翊钧奇怪地看着他:“怎么,吕卿经常刺探圣听?”

吕调阳脸一黑,连忙告罪:“微臣……”

朱翊钧只是开个玩笑,逗逗老头。

笑着摆了摆手:“或许因为吕尚书不是阁臣,说太多也不懂吧。”

“否则,你道朕为何要支持考成法,屈尊请日讲官与两宫考成课业?”

吕调阳这下倒是迟疑了。

皇帝支持考成法这事,虽然让新党振奋良久。

但究竟出于什么心态,一直也没个说法。

如今看来,莫非真是张阁老暗中影响?

朱翊钧给足了吕调阳思考时间,偷偷观察其神色。

见脸上显然露出纠结的神情,他趁热打铁道:“不止是考成法,张阁老那日说的,朕都深以为然。”

“度田、一条鞭法、京营改制、海运、官学等等,简直令朕豁然开朗!”

“吕卿啊,这才是为宗庙国家计,多跟张阁老学学。”

朱翊钧闲庭信步,嘴上说话情真意切。

新党?

谁说一定是张居正的新党,为什么不能是朕的新党?

他当然不会全盘接收张居正新法的内容了。

其中局限性,不说别的,就是这度田的强压虚报,一条鞭法不顾经济规律凌虐北方,这些他都接受不了。

当然,老规矩,冠名权不争,内容可以优化嘛。

他还犯不着跟张居正抢功劳。

吕调阳却不知道皇帝的想法。

哪怕他一身养气功夫,此时都忍不住频频皱眉,抓挠胳膊了。

张阁老与皇帝的共识,竟然还超过他这个多年副手、心腹同道!?

张居正可没跟自己说得这么全面!

什么京营他都只模模糊糊听了几句。

官学、海运又是要改什么?

他此时已经不是狐疑了,反倒是有些心酸。

对自己这多年的老友,都有所保留,反而是对十岁天子和盘托出。

果然,学成文武艺,终究还是要货与帝王家。

话到嘴边,只能强颜欢笑道:“是,微臣是应该多与张阁老学一学。”

朱翊钧突然转过身。

诚挚地看着吕调阳:“不过吕卿说的,也颇为契合张阁老所言。”

“冯大伴与元辅,确实有些不合祖制。”

“那吕卿,你又对此次言官弹劾,有何看法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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